最近几年,因为职业原因,我接触到很多在瑞士生活的老年人,有瑞士本土老人,也有不少从其他国家移居过来生活的外国人。和她们接触越多,不仅大大减缓了我对今后养老的焦虑,也让我对老年生活的模样有了具体的细节可能性的想象,同时也对自身日常生活的状态有一些反思和启发。
我想分享的一个重要观察是:60到80岁左右的老人,根本不算‘老’。 在我原来的认知里,中国法定退休年龄(男性60岁,女性50/55岁)算是正式步入老年。2025年开始中国也在实施渐进式延迟法定退休年龄的决定,男性逐步延迟到63岁,女性逐步延迟到58岁。
瑞士,在2025年开始,法定退休年龄也发生了变化:男性依然65岁退休,女性由64岁提高到65岁。 之所以说觉得她们根本不算老,是因为我看到大多数65岁左右的人健康稳重,在职场上仍然活跃。 比如我目前兼职的养老院里最喜欢的护理同事就是一位65岁的瑞士本地女人,她健壮高大,有着被太阳晒透的肤色,可以毫不费力地转移那些不能自理的人。
她冬天来养老院兼职做护理,夏天就去高山牧场上赶牛挤牛奶。如此工作40多年。 今年5月,她正式退休了,她很高兴要在夏天前回到高山牧场,那是她最最最热爱的地方。她说,等她冬天她还会再回来养老院兼职。显然,她不是为了工资再回来,而是为今后的自由人生主动选择的生活,做这些事让她感觉有意义和幸福。
在我自己经营一年多的按摩工作室里,定期来的顾客年龄段在60-78岁之间。她们定期来我这里,在按摩后,我们会坐下来,喝杯茶,聊聊彼此的生活。 莉迪亚75岁了,本地人,丈夫早已去世,有两个儿子在城里生活。她自己和妹妹妹夫住在一个房子里不同的楼层。她每周都来做按摩。她小小个子,爬按摩床的时候身轻如燕,我每次见都会表示赞叹,她也总咯咯笑个不停。
喝茶聊天的次数多了,我们对彼此的生活近况也很了解,她工作了很多年,靠养老金和存款够自己生活。大多时候她都会问我最近瑞士德语学了什么呀,新的兼职情况怎样啊等等。同时,她也会和我分享她简朴的日常,以及人生中最热衷的事情:打理花园和读圣经。在她身上,我感受到强大的她从信仰中获得的力量。
华特女士也快70了。她的伴侣去年去世了,没有子女。她一个人独居,没有猫咪。偶尔因为天气头痛,除此以外身体状况良好。她从伴侣那继承了一些遗产,加上自己的养老金,她对目前的财政状况表示满意。因此,她每个月给自己安排一次按摩。她给我介绍了本地的妇女协会组织,每年交几十块钱,里面有各种活动可以参加。她定期去“哀悼小组”活动,去缅怀她的伴侣,她说一年过去了,自己偶尔还是因为伴侣去世很伤心。 她总是会说很多特别私人的事情,比如明天有哪些预约,
下周要去哪里旅行,还有她继承遗产的数额,这些都让我有点尴尬,因为我根本没有问她,而且每次当我也想说说自己的想法的时候,她会想方设法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。有时候,我不得不打断她,告诉她我需要为下个顾客做准备。她给我一种大体印象,比起莉迪亚,她的生活似乎缺少了一些稳固的内核来支持她。她似乎没有自己真正的爱好,通过各种活动打发时间,向外界索求认可和关注。当然这也无可厚非。
要说最让我有启发的是一对美国人:一位外向的78岁的心理咨询师萨利和73岁的内向伴侣保罗。她们在人生40多岁左右在瑞士遇见彼此,女方主动邀约男方去晚餐,从此一起生活到现在,成为人生伴侣。虽然都有些小毛病,比如偶尔这里疼,那里疼,但两人都活动自如,虽然早已退休,退休金也很不错,但萨利一周仍然做10小时左右的心理咨询工作(当然是出于自主选择),保罗帮她处理一些财务,平时最喜欢的活动就是一起去户外骑车,看小说。还有每两周要一起来我这里做按摩。 萨利和我会聊很多事情,她早已经和美国的血缘母亲断绝关系,她和妹妹的政治观点完全相反。她说美国早已经不是曾经的美国了。她很庆幸目前可以和保罗一起在瑞士生活。
现任总统上台后,她说到死都不会再回美国了。 萨利很关心我在养老院兼职的见闻,我们经常一起讨论在某些行为背后的道德和利益之间的矛盾之处,比如是否要局限认知障碍的老人的活动范围。有些老人她就想要出去,可是出去就有跌倒的风险,那么养老院该怎么做才更合理?是尊重老人的自主意愿还是为了安全限制老人的外出。 萨利和我描述了她多年前在苏黎世看到的场景:有一天她看到一个穿着尿不湿的老人在火车站附近晃荡,她就跑到附近的养老院问是不是从那里跑出来的。养老院的人说:哦,是那个baby man(婴儿男人),他就喜欢在外面活动。
萨利当时一下子就觉得,哇哦,要是以后老了,就算有认知障碍了,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。 萨利和保罗好几年前都注册了瑞士的exit的会员,是协助自主离世,也是很多人听说过的安乐死机构。每年缴费几十块,如果以后患有不可治愈、极度痛苦的疾病或丧失生活尊严的话,这个机构会提供在法律允许范围内的协助自愿离世服务。
“如果到时候我和保罗都患上丧失生活尊严的疾病的话,我们就可以选择手拉手一起离世。”萨利对我说的时候,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:“哇哦,这真的很美好。” 有一天,萨利和我做了一个思想实验。虽然我们都没有具体的宗教信仰,但都相信存在某种大于人类自身的力量。
可以说,我们信仰的是自然本身。 她问我:“如果要为这个力量画一幅肖像,你会把它画成什么样?” 我想象:有一双大地般深沉的棕色眼睛,光头,强壮有力。萨利则说她想到的是天空般蓝色的眼睛和狂野的头发。 我们唯一完全一致的部分是——这个形象一定是一个年长的女性,一个有着坚实强壮身体的老女人。 也许这正说明了,我们都把“老年”视为一种自然的力量,一种值得敬畏与信任的状态。对我们来说,老年不仅不等于衰败,反而是一种自由的象征,一种充满美的生命阶段。
本文最后,我想起曾经看到过的一项研究。 2018年发表在《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International》上的数据显示,在瑞士65至74岁的居家老年人中,有约73%的人认为自己的健康状况良好;即使在75岁以上的群体中,这一比例也有62%。 这正与我日常接触到的瑞士老人们的状态相吻合。她们虽然大多有慢性疼痛或一些年龄相关的不适,但这并不妨碍她们认为自己“健康”——她们活着,有节奏,有自主,有人际连接,有爱的能力。 当“老年”不再是衰弱和终点的代名词,而是一种有力量、有选择的存在方式,我们也许就有了重新理解“晚年”的视角。
而在养老院的兼职工作中,我也逐渐意识到:真正需要全天照护的住户,大多是80岁以上的人。60到75岁之间,其实正是许多瑞士老人自由活动、主动生活的“黄金阶段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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