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9年的中国,正处在新旧交替的洪流之中,思想的激荡如同社会的变革般汹涌。钱穆先生就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,写下了《什么是自由的人生》。这篇文字后来收录于《人生十论》,成为他探讨生命命题的重要篇章。 彼时,西方的自由观念随着时代浪潮涌入,与中国传统里“安身立命”的哲思碰撞出复杂的火花。先生没有盲从于时髦的论调,而是沉潜到文化的深处,将“自由”从抽象的口号拉回具体的人生场域。在他看来,自由从不是“随心所欲”的放纵,更不是对责任的逃避——相反,它是一个人在认清生命的本分与使命后,主动选择“有所为、有所不为”的清醒与坚定。就像古人说“从心所欲不逾矩”,真正的自由,恰恰是在对自我、对他人、对时代的担当里,寻得的那份内心的笃定与自主。 七十多年过去,我们谈论自由的语境早已不同,可先生笔下的追问依然锋利:当我们追求自由时,究竟是在逃离什么,又在向往什么?是在喧嚣中迷失于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”的表象,还是能在沉静中守住“该做什么就做好什么”的根基? 重读这篇文字,仿佛能看见先生在动荡时局里,为人们点亮的一盏灯——它照见的,不仅是自由的真义,更是一个人如何在时代的浪潮中,既不随波逐流,也不故步自封,以清醒的担当,活出真正属于自己的“自由人生”。这份跨越时空的思考,或许正是我们在今天依然需要回望的原因。 “飞翔的远离现实,将不是一种福;沉溺的迷醉于现实,也同样不是一种福,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实地,安稳向前。”——钱穆 什么是自由的人生 钱穆
-01-
中国的禅宗,似乎可以说守着一个中立的态度,不向外,同时也不向内,屹然而中立。可是这种中立态度,是消极的,是无为的。
西方人的态度,是在无限向前,无限动进。佛家的态度,同样是在无限向前,无限动进。你不妨说,佛家是无限向后,无限静退。这只是言说上不同。总之这两种人生,都有他辽远的向往。
中国禅宗则似乎没有向往。他们的向往即在当下,他们的向往即在“不向往”。若我们再把禅宗态度积极化,有为化,把禅宗态度再加上一种向往,便走上了中国儒家思想里面的另一种境界。
中国儒家的人生,不偏向外,也不偏向内。不偏向心,也不偏向物。他也不屹然中立,他也有向往,但他只依着一条中间路线而前进。他的前进也将无限。但随时随地,便是他的终极宁止点。
因此儒家思想不会走上宗教的路,他不想在外面建立一个上帝。他只说“人性由天命来”,说“性善”,说“自尽己性”,如此则上帝便在自己的性分内。
儒家说性,不偏向内,不偏向心上求。他们亦说“食色性也”,“饮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”。他们不反对人追求爱,追求富。但他们也不想把人生的支撑点,偏向到外面去。
他们也将不反对科学。但他们不肯说“战胜自然”“克服自然”“知识即权力”。他们只肯说“尽己之性,然后可以尽物之性,而赞天地之化育”。他们只肯说“天人合一”。
他们有一个辽远的向往,但同时也可以当下即是。他们虽然认有当下即是的一境界,但仍不妨害其有对辽远向往之前途。
他们悬“至善”为人生之目标。不歌颂权力。
他们是软心肠的。但他们这一个软心肠,却又要有非常强韧而坚定的心力来完成。
这种人生观的一般通俗化,形成一种现前享福的人生观。
中国人常喜祝人有福,他们的人生理想好像只便在享福。
“福”的境界不能在强力战斗中争取,也不在辽远的将来,只在当下的现实。
儒家思想并不反对福,但他们只在主张“福”“德”俱备。只有福德俱备那才是真福。
无限的向外寻求,乃及无限的向内寻求,由中国人“福”的人生观的观点来看,他们是不会享福的。
“福”的人生观,似乎要折损人们辽远的理想,似乎只注意在当下现前的一种内外调和心物交融的情景中,但也不许你沉溺于现实之享受。
飞翔的远离现实,将不是一种福;沉溺的迷醉于现实,也同样不是一种福,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实地,安稳向前。
-02-
整个自然界像是并无目的的。日何为而照耀?地何为而运转?山何为而峙?水何为而流?云何为而舒卷?风何为而飘荡?这些全属自然,岂不是无目的可言。
由自然界演进而有生物,生物则便有目的。生物之目的,在其生命之“维持”与“延续”。维持自己的生命,维持生命之延续。植物之发芽抽叶,开花结果,动物之求食求偶,流浪争夺,蚁营巢,蜂酿蜜,一切活动,都为上述二目的,先求生命之保存,再求生命之延续。生物只有此一目的,更无其他目的可言。而此一求生目的,亦自然所给与。因此生物之唯一目的,亦可说是无目的,仍是一自然。
生命演进而有人类。人类生命与其他生物的生命大不同。其不同之最大特征,人类在求生目的之外,更还有其他目的存在。而其重要性,则更超过了其求生目的。换言之,求生遂非最高目的,而更有其他超人生之目的。有时遂若人生仅为一手段,而另有目的之存在。
当你晨起,在园中或户外作十分钟乃至一刻钟以上之散步,散步便即是人生,而非人生目的之所在。你不仅为散步而散步,你或者想多吸新鲜空气,增加你身体的健康。你或在散步时欣赏自然风物,调凝你的精神。
当你午饭后约友去看电影,这亦是一人生,而亦并非是你之目的所在。你并不仅为看电影而去看电影。你或为一种应酬,或正进行你的恋爱,或欲排遣无聊,或为转换脑筋,或为电影的本事内容所吸引。看电影是一件事,你所以要去看电影,则另有目的,另有意义。
人生只是一串不断的事情之连续,而在此不断的事情之连续的后面,则各有其不同的目的。人生正为此许多目的而始有其意义。
有目的有意义的人生,我们将称之为“人文”的人生,或“文化”的人生,以示别于自然的人生,即只以求生为唯一目的之人生。
其实文化人生中依然有大量的自然人生之存在。在你整天劳动之后,晚上便想睡眠。这并非你作意要睡眠,只是自然人生叫你不得不睡眠。睡眠像是无目的的。倘使说睡眠也有目的,这只是自然人生为你早就安排好,你即使不想睡眠,也总得要睡眠。
人老了便得死。死并不是人生之目的,人并不自己作意要死,只是自然人生为你早安排好了一个死,要你不得不死。
病也不是人生之目的,人并不想要病,但自然人生为他安排有病。
饥求食,寒求衣,也是一种自然人生。倘使人能自然免于饥寒,便可不需衣食,正如人能自然免于劳倦,便可不需睡眠,是同样的道理。
人生若只专为求食求衣,倦了睡,病了躺,死便完,这只是为生存而生存,便和其他生物一切草木禽兽一般,只求生存,更无其他目的可言了。这样的人生,并没有意义,不好叫它是人生,更不好叫它有文化。这不是人文,是自然。
文化的人生,是在人类达成其自然人生之目的以外,或正在其达成自然人生之目的之中,偷着些余剩的精力来干别一些勾当,来玩另一套把戏。
自然只安排人一套求生的机构,给与人一番求生的意志。人类凭着他自己的聪明,运用那自然给与的机构,幸而能轻巧地完成了自然所指示他的求生的过程。在此以外,当他饱了,暖了,还未疲倦,还可不上床睡眠的时候,在他不病未死的时候,他便把自然给与他的那一笔资本,节省下一些,来自作经营。西方人说,“闲暇乃文化之母”,便是这意思。
文化的人生,应便是人类从自然人生中解放出来的一个“自由”。人类的生活,许人于求生目的之外,尚可有其他之目的,并可有选择此等目的之自由,此为人类生活之两大特征,亦可说是人类生活之两大本质。
-03-
然而这一种“自由”之获得,已经过了人类几十万年艰辛奋斗的长途程。只有按照这一观点,才配来研究人类文化的发展史。也只有按照这一观点,才能指示出人类文化前程一线的光明。
若照自然科学家唯物机械论的观点来看人生,则人生仍还是自然,像并无自由可能。若照宗教家目的论的观点来看人生,则人生终极目的,已有上帝预先为他们安排指定,也无自由之可言。
但我们现在则要反对此上述两种观点。当你清晨起床,可以到园中或户外去散步,但也尽可不散步。当你午饭已毕,可以约友去看电影,但也尽可不约友不去看电影。这全是你的自由。
一切人生目的,既由人自由选择,则目的与目的之间,更不该有高下是非之分。爱散步,便散步。爱看电影,便看电影。只要不妨碍你自然人生的求生目的,只要在你于求生目的之外,能节省得这一笔本钱,你什么事都可干。这是文化人生推类至尽一个应该达到的结论。
人类一达到这种文化人生自由的境界,回头来看自然人生,会觉索然寡味,于是人类便禁不住自己去尽量使用这一个自由。甚至宁愿把自然人生的唯一目的,即求生目的也不要,而去追向这自由。所以西方人说,“不自由,毋宁死”。自杀寻死,也是人的自由。科学的机械论,宗教的目的论,都管不住这一个决心,都说不明这一种自由。
若专从文化人生之自由本质言,你散步也好,看电影也好,全是你的自由,别人无法干涉,而且也不该干涉。目的与目的之间,更不必有其他评价,只有“自由”与“不自由”,是它中间唯一可有的评价。
然而一切问题,却就从此起。惟其人类要求人生目的选择之尽量的自由,所以人生目的便该尽量地增多,尽量地加富。目的愈增多,愈加富,则选择愈广大,愈自由。
两个目的由你挑,你只有两分自由。十个目的由你挑,你便可有十分自由。自然则只为人类安排唯一的一个目的,即求生,因此在自然人生中无自由可言。除却求生目的之外的其他目的,则全要人类自己去化心去创造,去发现。然而创造发现,也并不是尽人可能,也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。所以凡能提供文化人生以新目的,来扩大文化之自由领域者,这些全是人类中之杰出人,全应享受人类之纪念与崇拜。
文化人生的许多目的,有时要受外面自然势力之阻抑与限制,有时要在人与人间起冲突,更有时在同一人的本身内部又不能两全。你要了甲,便不能再要乙。你接受了乙,又要妨碍丙。文化人生的许多的目的中间,于是便有“是非”“高下”之分辨。一切是非高下,全从这一个困难局面下产生。除却这一个困难局面,便无是非高下之存在。换言之,即人生种种目的之是非高下,仍只看他的自由量而定。除却自由,仍没有其他评判一切人生目的价值之标准。也不该有此项的标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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